01
手术也是讲究天赋的，如果问我在妇产科里，谁的手术做得好，我脑袋里第一个反应的就是老范。她大我八岁，白净的皮肤上一对大眼睛，属于冷美人型的。老范是二线医生，和她上手术就是一种享受。
论手术速度，科里大老何最快，好事的手术室护士拿着秒表记过，一台剖宫产手术从拿起手术刀开始计时，到缝皮结束大老何仅用二十二分钟。
但看老范手术整个过程不仅仅是干净利索，而且有一种美感油然而生，不管是哪个行业做到极致都会产生艺术的魅力。
特别神奇的是老范做手术横切口取的位置，每次都是那么合适，而且两边都有一个向上的小小的弧度，病人恢复后手术瘢痕正好在肚皮的横褶那，根本就看不出来。科里很多大夫都下功夫去琢磨，但就是达不到老范那样的效果。
我的第一台剖宫产手术就是老范放的手，当她和我说这台手术我主刀时，我有点不敢相信，和老范说：“范老师，我行吗，我再看几台吧。”现在回忆起来老范就是艺高人胆大才敢放手，她当时很认真的看着我：“没有第一次，你永远就没有开始，来吧，我在旁边做助手。”
当我第一次站在主刀的位置上，脑海里不停地想着之前模拟的每一步动作。“想什么呢，一步步做就是了，将来你都会嫌累不想做。”老范平静地对我说，是啊，我已经是这个职业，那就开始吧，手术刀划开贴膜和皮肤，溅起小小的血花，我的手术生涯就这样开始了。
整台手术都很顺利，美中不足的是刀口末端我划歪了半厘米，缝合时有一针斜了，好在病人没有计较，但我还是很内疚。术后第二天换药时看见缝斜的一针，我怎么都觉得别扭，但又无可奈何。老范看见我难受的样子，安慰我说：“现在看着明显，等肚子慢慢回去了，刀口就小了，缝线的印更不是问题。”但我还是难过了好一阵。
人们常常说，白衣天使很辛苦，但我知道，我们的病人才是最可爱的最可敬的，哪一个医生的成长也离不开病人，换句话说了，医院也就真的不需要了，医院病人的感受应该是被放在第一位的，但每每看见病人看病的困难，我心里真的很难受。
和老范在一起我是很放松的，原因是我们有共同点，不擅长管别人的闲事，没有攻击性，所以说话上可以随便很多。
02
我和老范这三个月在妇科病房。刚刚门诊打电话，说有一个病人小肚子疼，但白细胞又不是特别高，超声波检查盆腔也没有包块，普外科已经排除了阑尾炎，但病人看起来疼的又很厉害，让我们看看病人是不是收入院观察一下。
我和老范到了门诊，看见病人疼得非常厉害，我们看了化验和超声波检查的结果，白细胞稍高一点，盆腔没有异常占位，但老范确还是盯着超声报告单看，我看她手指着盆腔积液深约一点三厘米。我不解的问她：“稍多一点，盆腔炎症可以啊。”
“不对，如果是这么疼的炎症，肯定是急性炎症，白细胞会很高，盆腔积液会比这多。”老范接着说：“如果是黄体破裂或宫外孕，会有包块表现，这么疼肯定是破了，盆腔的液体也会多，所以急性炎症和这两个诊断都排除了。”
我知道在诊断不明确的时候就要进行鉴别诊断，在不停的辩证中寻找答案，那会是什么引起的呢，我也想不出来。老范问病人：“有痛经吗，以前卵巢有囊肿吗？”我又有些不解，病人不在月经期刚才都已经问过了，这疼不会是痛经的。病人说：“痛经有，挺厉害的，但囊肿有没有不知道，好多年没检查了。”
老范对门诊护士说：“做阴道后穹窿穿刺准备。”我还是有点蒙。老范和病人交代需要做一个检查帮助诊断，病人还是很疼，捂着肚子说同意做检查，只要能诊断咋样都行。
当长长的穿刺针抽出介于暗红色和巧克力色粘稠液体的时候，我一下脱口而出：“巧克力囊肿破裂？”“不错啊，理论知识还挺扎实的，说说如果不处理会怎么样？”老范考我。
卵巢巧克力囊肿就是子宫内膜异位囊肿，本该长在子宫腔的子宫内膜如果长在其它位置就是子宫内膜异位，异位在子宫肌层就是子宫肌腺症，异位在卵巢上就是我们俗称的巧克力囊肿，顾名思义，里面长时间的陈旧血就像巧克力浆一样。
内膜异位最可怕的是异位的位置会随着月经周期一样出血变化，不但痛经，还会引起粘连，也是不孕症的超级杀手。这就是背书好的人的悲哀，遇到问题相关信息不自觉的就开始涌现出来。
我在想这个病人的巧克力囊肿破裂，陈旧的积血在盆腔里开始流动，流到哪就又长出新的囊肿，然后病人每次来月经就会一次比一次的痛苦的疼痛。我回答老范：“腹腔种植，引起腹腔粘连。”“那还等什么，叫家属办住院啊。”老范摘下手套，对我说。“行嘞，”我跑出找家属把病人的情况交代完，开好的住院证让家属去办手续。
03
回头又去门诊手术室找老范，老范正在外间洗手池洗手，“你要记住，病人没有无缘无故的疼，不要认为她们是矫情，病人说的都是真话，你要从细小的异常中发现病人疼痛的原因。”一边擦手老范一边对我说。
老范的这句话我深深地记在了脑海里，特别是晚上急诊一个人面对病人的时候，我细心的为病人检查，用心的想所有可能的诊断，避免了很多非常容易就出现的漏诊。这时我看见一个准备门诊手术的病人和高大夫进了手术间。
病人家属办手续去了，一会有门诊护士送去病房，我和老范又看了一下病人，正准备回去。这时，就看见手术室护士张老师鞋都没换就冲了出来，“范老师，您快来一下。”她非常着急的叫住我们。
走近手术室，就见高大夫表情非常不好。“怎么了？”老范问。
“今年的第三次人流，上次就两个月前，子宫软的像豆腐，我觉着是穿了。”高大夫回答。然后又懊丧的说：“属于高危，本来应该住院做的，病人央求半天，我一心软，唉！”
病人躺在人流床上，表情很痛苦，尽力的压抑着，脸上都是汗珠，两只手紧紧的握住了床两边的把手。看我们进来了，有气无力又担心的问：“大夫，我怎么了？”
张老师给病人测了血压，血压还是正常的，老范压了一下病人子宫的位置，病人痛苦的叫了起来。“赶紧推病人去超声科。”老范和我们说。
我和高大夫立刻把门诊的平车推进来，把病人搬到床上，盖上被子，就往超声科推，张老师马上给超声科打了电话让她们做准备。
其实我很喜欢超声诊断，一把神奇的探头可以直观地看到人体各个部位的问题，就像一个扫雷兵。这种喜欢最后导致我五年后改行做了超声科医生。
超声科刘主任已经在门口等着了，看见我们，说：“来一号诊室，直接推床进来，都准备好了。”图像很清楚，子宫穿孔了，幸好及时发现，肠管应该还好，但必须要手术修补了。
回来的路上，高大夫很受打击，好心办了坏事，明明知道病人频繁的人流，子宫壁又软又薄，极其容易穿孔，却冒险的去做。
现在面对她的就是病人和家属的责怪，医院的事故处理。医生不要违背治疗原则去救治病人，会给病人带来危险，这句话我准备记在今天的小本上。
出超声科的时候，我看见一对夫妻带着一个二十岁左右的女孩走过来，看肚子女孩好像是怀孕了，女孩的爸爸嘴里一直在骂着女孩：“还不说是哪个男的，还护着他，看我知道后不打死他。”女孩的妈妈劝着：“这么多人，你先别说了。”路过时，我看见女孩的脸上满是委屈，说不清哪里不对。
病人直接被我和老范推倒病房，去趟门诊，带回两个手术病人，护士直夸我们俩有吸引病人的魅力。
04
我第一次看到，人流穿孔的病人的子宫，在宫底处有一个半厘米的破口，黄呼呼的脂肪球卡在那，高大夫发现的早，如果继续负压吸引，可能就会把肠管都吸破。我想起实习时老师讲的一个病例，子宫穿孔后二十个小时才发现，打开肚子肠管破了，肠子里的东西流了满肚子，上面飘的都是脓苔。
我总是想不通，不想要孩子就避好孕，每次流产对女人的身体伤害非常大，炎症就不用说了，最重要的是盆腔粘连和炎症会在将来等你想要孩子的时候要不上，到时候受责怪甚至被抛弃的还是女人。十年后越来越火爆的试管婴儿也证明了不孕症发病率是多么的高。
用了足量的缩宫素，子宫还是软软的，清宫只能等病人子宫恢复后再进行了。“病人真是遭罪啊，”手术室里的休息间里，我和老范在等巧克力囊肿破裂的病人，我对老范说。
“女人要学会自己爱护自己，不到一年三次流产，如果第一次是意外可以理解，第二次第三次还是自己没有保护自己的意识。”听老范说完，我想了想，也是，女人首先要自爱，不然就是可怜又可恨。
见识了巧克力囊肿破裂病人肚子里的巧克力浆，说实话，感觉很难受，一想到想着这些粘稠的液体，流到哪就会在哪里又长出一个新囊肿，给病人带来无穷无尽的痛苦，我和老范就一次一次的冲洗，把这些洪水猛兽清除干净。
下了手术，我想，如果病人能一年做一次妇科检查，是不是就可以及时发现囊肿，即使这次破裂发生，有之前的检查结果医生就会很快的做出诊断。如果这次遇到的不是老范，遇到的是我这样的菜鸟医生，给输液消炎，耽误了手术时机，最后损失最大的还是病人啊。
已经下午一点多了，回到病房，好心的护士给我和老范从食堂打了饭回来，虽然都凉了，有吃的我俩就已经很满足了，开完术后医嘱，边吃饭，边讨论上午的两个病人。
“频繁人流的子宫，产后短期怀孕的子宫，都跟豆腐渣一样，穿孔时都没感觉，所以手术开始进探针时必须要慢要轻，一定找到宫底，负压吸引时千万不要超过这个深度。”老范教我经验。
意外的是，我忽然看见在超声科的那个女孩妈妈从医办室门口经过。难道是来做引产的？我八卦的把护士叫进来问问什么情况。
冉娟撇撇嘴对我说：“别提了，你们上手术的时候住进来的，正准备让你们吃完饭去看病人呢，病人的爸爸啊，太能折腾人了。”
原来在门诊时，女孩爸爸认定女孩怀孕，任凭女孩怎么解释都不听，一做超声检查原来是女孩有一个非常大的卵巢囊肿，根本不是怀孕。
女孩爸爸立刻开始哭天喊地的，认定女孩得了绝症。这一会来护士站哭三次了，问你们什么时候下手术，好问问他女儿还能活多久。
我不禁想起有一篇文章题目是“七十老妪腹中发现胎儿”，我当时好奇的就看了看内容，原来是老人年轻时怀孕，但孩子七八个月时死在肚子里，医疗条件不好就没处理，孩子就一直呆在子宫里，等老人七十岁时家里人无意发现老人肚子很大，到医院检查时居然胎儿的骨骼轮廓清清楚楚。
要是在古代，这爸爸是不是就不由分说的就把女儿装猪笼浸池塘呢。正天马行空的想着，女孩爸爸已经冲了进来。“大夫，我女儿还有救吗，告诉我实话，我受得了。”然后就眼巴巴非常可怜的样子看着我和老范。
见他这样，我和老范差点都乐了。我说：“我们去看看病人，做一下检查，再看一下病人的检查结果，然后和你谈，你先别着急。”然后把他先劝回去了。
几下把饭吃完，我去找女孩问病史，原来女孩肚子这三年慢慢变大的，刚开始时没在意，以为是胖的，但越来越大，心里害怕不敢说，这次是和妈妈洗澡时妈妈发现的，医院看。
超声报告考虑畸胎瘤可能大，基本能认定是良性的。完善术前检查，三天后手术日手术。和女孩爸爸妈妈交代病情的时候，我们说女孩囊肿考虑良性可能大，但术中要送一个病理，看病理结果决定手术的范围。看得出，女孩的父母非常的紧张。
写完三个病人的病历和两个手术病人的手术记录，刚好到了下班时间，夜班大夫已经接班了，把今天的经验详细的记在小本上，妇科病房的一天工作结束了，比起产科经常发生的惊心动魄，妇科的节奏会稍慢一点，但手术的时间和强度，还有书写病历的任务比起产科会重一些。
三天后女孩手术，术中右侧卵巢切除了一个直径十八厘米的囊实混合性的包块，术中病理回报畸胎瘤，因为包块太大发现时间又太晚，正常的卵巢组织已经破坏了，只能做切除手术，这个女孩手术后就剩下一个卵巢了。
我正准备关腹，老范叫我把左侧卵巢好好检查一下，我一下子明白过来了，畸胎瘤经常是双侧发生。果然，左卵巢增大，我又见识了老范手术的美，精细的剖开五厘米长的卵巢，在里面居然有一个直径不到一厘米的小畸胎瘤，术前超声也没发现。
“如果不剔除这个小家伙，它会慢慢的长大，就像右边一样侵蚀正常的卵巢组织，影响卵巢功能，等到和右边那么大了再切掉了，女孩将来怎么怀孕生孩子，卵子哪里来？”老范边和我说边把左卵巢修复的和正常卵巢一模一样。
如果每个医生都站在病人的角度着想，细心地多考虑一点，给病人带来的会是难以想像的益处！态度决定一切，无论是做什么工作，在什么岗位。
一周后，拆完线，女孩一家三口开开心心的出院了，女孩爸爸走的时候脸上很放松很高兴，没有带女儿来看看病时的愤怒，也没有刚住院时的焦躁。
每年在妇科病房工作的三个月，就这样迎来送走一批又一批的病人，我喜欢这种感觉，喜欢看到病人由住院时的痛苦和焦虑到出院时的踏实和放松，心情每每也因为他们病情的好转而喜悦，为我的工作能实实在在的能帮到人而开心。
科里后来开展腹腔镜，请来了专家做示范，老范头两次做助手，第三次就开始了独自熟练的操作，手术高手就是高手。
作者：三叶秋职业：副主任医师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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